第132章 空山塌_农门科举奋斗日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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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2章 空山塌

  热,目眩,头晕是老陈头的第一感觉。

  在适应了这种热度之后,他又感觉到冷,无尽的冰凉侵袭了他,周遭很吵,额头很疼,耳畔有若有若无的哭声、交谈声。

  他有些急躁,想要睁开眼睛,但不知是受了什么桎梏,一切都在一片黑暗之中,他无力挣扎。

  许久许久,他在黑暗里沉浸了太久,才在恍然之间,想起发生了什么。

  正月初四,网鱼,一时摇晃他踩到湿软的泥土,而后是大量的水灌入喉间,一片冰凉……他这是要死了吗?

  说实话,老陈头对于自己时日无多,早有预料。

  年老之人,对自己的身体实在太过了解,他的咳嗽、精力不足,都在告诉他,也许在将来的某日冬日,他会毙于一场风寒之中。

  他怕,怕离开这样美好的日子,但也不怕,毕竟,他拥有过这样美好的日子。

  他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病亡、甚至暗暗觉得,若能再坚持一年,到七十古稀之年,都能算是喜丧。

  但他决不能接受,自己就这样没命了。

  过往亲人、儿子、老妻的身影在眼前逐渐清晰,但濒死之际,更清晰的是孙儿说,那就吃网的鱼吧,是孙儿说,祖父你小心些,别吹了风受了寒。

  一次网鱼,牵涉两个孙儿,他一旦因此事而去,岂不是同时把他们两个架在火上烤?一想到这个,老陈头就觉得自己五内俱焚。

  他真是老不死了!吃什么鱼啊!

  决不能这样!

  痛苦依旧,但一股强烈的求生欲,忽然席卷了这个小老头。

  坏消息出现了。

  一家子轮着守夜,陈延让茵茵先回去休息,自己在爷爷的房间内踱步,他心有些烦乱。

  少顷,床上的人忽然开始说胡话,叫着他和陈安的名字,陈延以为是爷爷醒了,立刻奔到他的床头。

  但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睛,更可怕的是,祖父的脸红了起来,他伸手一摸,立刻去隔壁房间,把还在守着的张大夫叫了过来。

  替病人守夜,张大夫也是老把式了,很快拿出药箱,先诊脉,再到处摸了摸,摇摇头:“陈公子,令祖父这是发热了……大凶之兆。”

  他先配了一贴药,令陈延化水去煎,又叫人送来一瓶烈酒,小心为老陈头擦身。

  夜班,陈家小院灯火通明,所有人都守着,喂药的时候,陈延看爷爷能自主吞咽,脑内浮出了一些希冀,但这样强烈的求生欲,仍不能扭转此刻的局面。

  老陈头依旧一路恶化。

  一座空山倒塌,需要多久?

  至隔日,祖父依旧没有清醒。

  只有断断续续几个不清的字眼,偶尔张开眼睛,但目光无神。张大夫见此情形,神色愈发肃然。

  所有人都猜到,这并非好消息。

  正月初五,这原本是阖家团聚,欢送陈延宴席的日子,家里早早备了酒菜,买来的活鸭在院边的笼子里嘎嘎叫着。

  厨房内,绿油油的青菜好像也打了蔫,明明人还没有少,但这座宅子,好像已经提前罩上了一层冰冷的阴云。

  老陈头不醒,吃不进东西,但老人家不吃东西是不行的,家里喂了一些稀米粥,陈延小心翼翼擦去爷爷唇角的粥渍。

  张大夫在一遍观察,开了一道新的药方,又言:“陈公子,家中要有些准备了……陈老爷子这样,这遭过去,怕是接下来也会行动困难,精神大不如前了。”

  行动困难。

  爷爷是个是个不出去溜达就会浑身难受的小老头,像是一朵急速枯萎的花,落下这个病根——

  他不知道爷爷能不能接受,但本能的,陈延还是不

  希望这个慈爱、牢牢把控着陈家舵头的长者离开自己。

  “张大夫,爷爷这样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呢?”

  “在下亦不敢妄言。”张大夫估算了一下,“若能自主进食,醒不过来大概是落水后撞了所致的晕眩,明日或后日将将能醒。”

  明日后日。

  自己怕是要赶不上户部上值了,陈延思索了片刻,如此时刻,他觉不可能离开。

  同大夫说了几句话,叫爹和大伯进来后,陈延去了书房。

  他要写一封快信回京城,让岳父帮自己上呈一下,请一段时间的假。

  笔走龙蛇,在写至请假原因之时,陈延顿笔,胸有文墨,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形容。写轻了,这假批不下来,重了——

  何以用到生死难料,他不喜这个词。

  爷爷愈发苍白枯瘦的脸映入脑海之中。

  信纸上落了一个湿点,陈延握紧笔,如实写了下去,不长的信,像是耗费了他所有力气。

  此刻,肩上忽然落下了一只温热的手。

  “相公。”妻子轻柔的声音映入耳畔,陈延偏头,一碗稠粥放在了桌上,“一天没合眼,也没吃什么东西,多少吃点吧。不然到时候爷爷醒了,你该倒下了。”

  “茵茵……”

  “吃点吧。”姜茵茵说:“我听爹娘说,爷爷最看重的就是你和堂兄,他醒着,最不愿看见的就是你不爱惜自己。”

  陈延红着眼端起了碗,茵茵松了口气,“是准备延迟回京吗?信什么时候拿去驿站?”

  “待会儿就送过去吧。”

  急匆匆出门,把信送去驿站,和茵茵回来之后,又是不好的消息,就刚刚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,爷爷吐了。

  把早上喝的米粥,凌晨喝的药,尽数吐了出来,在呕吐的过程中,他好像恢复了一点神智,但很快又陷入了昏迷之中。

  ……

  正月初六。

  第三天了,这对一个身体有亏空的老人来说,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极限。

  老陈头脸上的肉已极快的速度掉了下去,陈阿婆每天摸着他的手,和他说话,家里隔一会儿就灌点温热的米汤下去。

  但他还是会吐。

  新年的气息在这个家里,已经散尽了。

  张大夫在此刻,也下了最后通牒。

  他让陈延把家里主事的人全部叫到了房间内,作为一名专攻老人病的大夫,他已经见过了许多这样的场景,但每一次,他都忍不住惋惜。

  这就是人命啊,薄薄的一张纸。

  “众位,三日了,老太爷的身子已经到了极限了。”就算是小孩儿,光喂米汤也不行啊,“老太爷今日的脉息已经越来越弱了,这样下去,最多撑到明日。”

  这一段前言,已经让陈延意识到,这是最后的通牒了。

  他的心高高扬起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,就这样了。

  “老太爷这一遭也是意外,我观之他生欲极强,恐怕也是有事想同亲人交代,我之一脉素有一种针法,可短时间内令人精神焕发……”直观一点来说,就是在非极端情况下,能令老人家回光返照。

  有的人需要,有的人不需要,张大夫环视四周,问:“众位可需要?”

  鸦雀无声。

  一点哭腔,奶奶的声音颤巍巍的,“大夫,没有别的法子了?”

  张大夫摇摇头,“已是天人无力了。”

  “用吧。”她知道,老头子有些话要是不说,死也难瞑目的。

  长长的布卷里,银色的长针熠熠生光。

  “大约要等两个时辰,众位准备准备吧。”

  老陈头徜徉在一片黑色之中。

  他不知道一切为何这么难,但长长久久的挣扎过后,他终究是睁开了眼睛。

  浑身很重,嘴里很干,有一股酸味,转头看看,噢,好像还是自己的房间,他想起身,但还没起来,一只手伸了出来。

  老陈头终于坐了起来,他看见了扶自己起来的是自己的孙儿。

  他松了口气,活着,还活着,刚想同康哥儿说自己渴了,让他去倒水,缓缓转头,就发现一家子人全站在自己的房间里。

  老妻、儿子儿媳、孙子孙媳,孙女、孙女婿,甚至还有几个不明就里的小孩子,也全部来了。

  他们好像在哭,但自己好像听不太清那些声音。

  什么也没有发生,但他好像突然懂了什么。

  自己似乎并没有好。

  他一把钳住了陈延的手,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,“康哥儿,爷爷还有多久?”

  陈延酸涩至极,但此刻,时间宝贵,“大夫说,有两个多时辰……”

  若是好,便是今日下午的两个时辰。

  若是不好——

  抓住孙儿的手瞬间缩紧。

  两个时辰?

  老陈头从来没有安排过这么紧凑的时间。

  他没有想过这一切来的这么快,但还好,也是想过的,所以很多遗言遗训,不难组织。

  他把屋子里大片大片的人分了个批次,轮番叫人进来,回忆往昔一小段,敲打警告一小段,鼓励重孙们好好读书,又是一小段。

  儿子儿媳们都大了,没什么好说的,就是跟老大细细说着要约束族人,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,影响康哥儿和壮哥儿的前途。

  “如果以后还有你三弟那样的人……”老陈头眼睛凹陷下去,凶得很,“要和我一样。”逐出门去。

  “我死后,老大,你带着我回川安去,带我回祖坟去……不许你小弟来祭拜,不要你娘回去,听到没有?”

  时间紧迫,听没听到也就这样了,老陈头不想和他多说,又把老二一家叫了进来,老二一家哪里都好,就是要叮嘱他们,不要摆谱。

  好好守着本心,过自己的日子,怎么也差不了。

  然后便是老妻,面对媳妇,老陈头有一箩筐的话,又不知道怎么讲,“老婆子啊,我先下去了,你身子骨硬朗,在上面好好过日子,别难受,儿子儿媳都是孝顺人。”

  “叫翠花每日陪你出门走走,我这回去乡下,你就别跟着去啦。”他枯瘦的手握住媳妇,天这样冷,一阵奔波,老婆子也撑不住啊。

  “当家的……”陈奶奶的眼里蓄满了泪。

  他摇头,“别哭,别哭,是好日子,你答应我,这回不跟我去川安。”

  人死,怎能不送最后一程,她张开嘴,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。

  “老婆子,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吃了太多苦,你也想想孩子们,没了我再没了你……吃不消啊。”

  时至此时,老陈头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,只握着老婆子的手,许久没有放开。

  最末,已有些累了,他把陈延、陈安两夫妻都叫了进来。

  盼望了一下他们夫妻和顺后,他请两位孙媳出去坐会儿,又叫陈延和陈安走到了床边。

  孙儿已经很高了,他要支起身子,要两个人低下头,才能摸到他们的耳朵。

  小时候,他爱揪两人的耳朵。

  回忆了一会儿,老陈头的第一句话,就是认错,“都怪爷爷,失算了啊。”

  “不该没听康哥儿的话,直接在路边买条鱼就算了。也不该没听壮哥儿的话,在河边看着,你来网就好。”

  “弄得这样不小心,把正月里弄成了这样,康哥儿回京也耽搁了、壮哥儿的私塾也耽搁了。真是罪过。”

  他责备自己,陈延和陈安自然忙说:“爷爷,这和你没关系,是……”

  是什么?

  “是我不该说吃鱼的。”陈延:“我不喜欢吃鱼。”虽然这不应该,但是陈延确实会想,如果那天只说了,自己不爱吃鱼就好了。

  如果自己没有回来,没有什么别宴,就好了。

  “也怪我,是我没有看好你。”陈安更痛苦,爷爷是在他面前栽下去的,他怎么能,怎么会——

  如果自己能仔细一点,如果自己更强硬一点,爷爷就不会掉进水里了。

  二人这是钻了牛角点啊,老陈头心下送了口气,还好,自己还有口气能说话。

  “你们胡说,别揽了,都是爷爷的错。”

  老陈头说是自己的错,陈安和陈延则说,是自己的错,错错错,都在争错。

  争着争着,老陈头咳嗽了一声,霎时寂静。

  他笑了,沟壑纵横的脸上闪着一抹慈爱的笑,他握住了两个人的手,冰冷的手,“爷爷最怕的就是醒不过来,你们在想这个。”

  “我们谁也没错。”老陈头说:“我网过太多次鱼,一次都没错,所以以为这次也不会错。”

  “你们也一样,爷爷要走了,我早早知道,会有这么一天,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……”

  “爷爷的事,和你们都没关系,今后我也会在地下看着你们,我们老陈家的根、老陈家的荣耀。”

  “我不希望任何人阻拦你们往前的路,就像是这几日的这条鱼,若你们放不下,那阻拦你们的人就成了我,有这样的事,爷爷……”

  他吸了一口气。

  看上去十分难说,陈延和陈安立刻应声,说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。

  老陈头又问陈安:“那日网来的鱼,可带回了家?”

  谁还记得那东西,陈安摇头。

  老陈头道:“那你二人在爷爷走后,就去河边再网一次鱼吧,爷爷最想看见、最高兴的,就是你二人能和之前一样,开开心心把鱼吃了。”

  他不知道在此之后,孙儿能不能解开心结。

  但——

  一切都到这里了,就只能这样了。

  他相信可以的。

  他们都是极聪慧的孩子,能想明白的。

  最想说的事说完了,老陈头的目光有些涣散,他朝着窗户看了一眼外边的天,还是雪,还是冷啊。

  支着身子,他叫二人把外间的人全部叫进来。

  乌泱乌泱的一群人走了进来,有高有矮,有男有女,最后,老陈头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老妻身上。

  他挣扎着向老妻伸出手,陈阿婆立刻坐到了床边,坐到了陈延和陈安的中间。

  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很久。

  他终于脱去了所有的力气,像是一棵年老的树,轻轻地倒在了另一棵树的怀里。

  尔后,便是一片哭声。

  这是第一次,陈延第一次直面血亲的逝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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